白居易字乐天，他与樊素与小蛮，在天结对比翼鸟飞；那么，苏东坡是否可号称乐地？他与王弗朝云，在地绾成连理枝生。

苏轼被贬黄州，人生得意事转惨痛事。《朝阳沟》恨情哀声唱一节：升初中，升高中，升来升去升到农村；苏东坡也是大宋悲歌歌一曲，升局长，升司长，升来升去升任自卫队副队长（团练副使）。男人最悲惨事，惨莫惨过热恋失了恋，悲莫悲过当官失了官。副科升正科，正科升副处，副处升正处，宦海沉浮，得熬多少春夏秋冬，得吃多少酸甜苦辣，却是一张纸让人春风得意马蹄疾，还是一张纸让人秋风秋雨愁煞人，很多人因此抑郁成症，因此愁肠百结，因此一夜白头，因此气死人愁死人。

东坡被贬黄州，短暂的错愕与惊愕之后，片刻的悲凉与悲苦之后，东坡先生如一只按在水里沉浸的小小鸟，羽毛舔干，又振翅鸣唱，“余至黄州，日以困匮，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，为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，使得躬耕其中。”没了公车，我就不叫苏轼了，叫东坡吧。大儿锄豆西东，中儿正织鸡笼，天连山岭，东坡银锄落，地动菜圃，夫人种子摇。东坡与夫人，与孩子，谱田园诗，唱桑麻曲，你耕田来我织布，我挑水来你浇园。苦难夫妻过成牛郎织女天仙配，悲凉生活转唱刘海砍樵花鼓戏，人道是东坡想得开，看得开，放得开，活得开。得一个开字，种花才可以开花，心开才可以开心。

东坡命运或是一蔸苦菜花，东坡人生却是一颗开心果。岭南瘴疠地，让中原人望而生畏，让长安人闻而色变。韩愈听说自己将贬岭南，顷刻间，泪非顿作倾盆雨，三十功名生与死，八千里路瘴与疠，韩愈都给自己打造棺材了。韩愈哭啼啼，苏轼乐呵呵，他去了惠州，让朝云轻拂他那将军肚，肚腹里也不知道是满腹的不合时宜，还是满肚的三百荔枝，反正，他躺平在朝云温暖而温软与温婉的胳肢窝处，怡然入睡，酣然入梦，兴兴然入诗境，“白头萧散满霜风，小阁藤床寄病容。报道先生春睡美，道人轻打五更钟。”

杜甫《登高》，知人解会，有八大悲；苏轼《纵笔》有几大悲呢？白头老矣哉，老而悲；霜风凄冷焉，寒而悲；小阁房窄哪（你说你穷，你还住单元套间呢），住而悲（房子古今都是生悲源头）；藤床四壁也，穷而悲；病容命苦也，身而悲。这都是写出了之悲，没写的呢？岭南瘴疠地，境而悲；官阶被撸掉，运而悲；亲朋不在，独而悲。苏轼《纵笔》，笔下之悲与心头之悲，合起来也有八大悲，十大苦的。而苏轼是，一睡解千愁，睡得安然，睡得酣畅，老妻暖人，搂着入梦睡，阳光明媚，睡到自然醒。苦是什么呢？把苦当回事，苦会苦死你；把苦不当回事，苦中作乐，乐会乐煞人。

先生春睡美？“苏子瞻竟然如此快活”。章惇是苏轼老朋友，老朋友一旦反目成仇，那便是：抽刀断水水更流，朋友成仇仇更仇，章惇原来只想朋友好，现在是见不得朋友好。听说苏轼中年失意失妻失了官，居然不当三大悲，而是诗人老去莺莺在，而是王孙贬谪燕燕忙，章惇心头起气，刀笔吏刀笔划拉，给苏轼制造悲苦，悲苦更行更远还生，被贬去天涯海角。

“岭南天气卑湿，地气蒸褥，而海南为甚。”如今海南，天蓝蓝，草青青，自是旅游打卡地，转去千年，天当然是蓝的，紫外线却是炙人；地是绿的，高温度热死个人；已然老弱，又是病容的苏轼，卒然获得再贬再行的文件通知，悲从中来，“某垂老投荒，无复生还之望，殆与长子迈决，已处置后事矣。今到海南，首当作棺，次当作墓。”人道是，白居易是乐天派，苏东坡是乐地者，不论是偏僻的黄州，不论是瘴疠的惠州，也不论是天涯的海南，苏轼每到一地，皆没心没肺，嘻嘻哈哈，营造心灵乐境以敌地域苦景。苏轼是人啊，是入世之人，他从来不曾出世过，卒然临之，他也是怕的，他也是飞泪的。他想自己这么老迈之人，海南怕是人生过不去的坎了，若说贬惠州，他还心头宽展，现在去海南，他梦绕坟山，魂飞魄散，给自己打造棺材板，挖托体山阿了。

苏轼不是苏轼，东坡却是东坡。苏轼最可称者，他是自己的心理大师，很多人想学而学不来学到手的绝招是，东坡先生是最善于调整自己情绪者，他是情绪之主人，不是命运之奴隶，每次受到泰山压顶打击，过些时候，云淡风轻，天马行空，他的悲凉情绪不让过夜，至少不让过月，被打翻在地，他揉揉眼，摇摇腰，扭扭臀，活过来了，活蹦乱跳了。

没去之前，东坡视海南为畏途；去了之后，东坡把海南当安心所。安心之处是吾乡，东坡在海南日子过得好生逍遥，好生潇洒，好生消受，冬日寒冷潮湿，他烧一盆炭火，便是“先生默坐春风里”；夏日里烈日如火，他铺一床竹簟，便是“欲觉犹闻醉鼾声”；没事了，看风景，“春牛春杖,无限春风来海上。便丐春工，染得桃红似肉红。春幡春胜,一阵春风吹酒醒。不似天涯,卷起杨花似雪花。”海南风景，不用买门票呢，爽歪歪；有话了，去找人聊天，“吾上可陪玉皇大帝，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，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。”便是一个村妇，便是一个黄毛小孩，东坡也能拉着他们，说上半天。浮舟载酒，登台说书，麻鞋登山，跣足蹈海。东坡在海南的家门是开着的，随时准备自己出去，随时准备他人进出。“莫听穿林打叶声，何妨吟啸且徐行。竹杖芒鞋轻胜马，谁怕？一蓑烟雨任平生。料峭春风吹酒醒，微冷，山头斜照却相迎。回首向来萧瑟处，归去，也无风雨也无晴。”

苏轼是这样的使人快活，没有他，中国文人难见快乐的了；苏轼是这样使人快活，苏轼更是这样的使自己快活。千古而降，如果要选旷达第一人，苏轼或是不二人选，整天看他没心没肺，常年见他无烦无恼。把苦难生活升华得幸福满满，把失意日子转换得诗意盎然，苏轼不曾披发入林，入世者有如此出世情怀，儒道中人做道家之人，那么自在，那么自嗨，那么进入了自由王国，除了苏轼还有谁？

街头巷尾，村中文里，我们看到苏轼，天天难过天天过，处处无家处处家，到哪便把哪当故乡，他甚至把第一故乡的四川眉山，都说成不是老家，只是寄身地，海南才是他安身立命之所，前世今生之家：“我本儋耳人，寄生西蜀州。忽然跨海去，譬如事远游。平生生死梦，三者无劣优。知君不再见，欲去且少留。”

苏轼人前快活，苏轼诗中旷达，夜深人静，月华如练；万籁俱寂，风吹竹林，涌上苏轼心头的，不是天蓝蓝，草青青，却是星夜沉沉，海水滔滔。某日，家无外人，唯有苏过在前，父子俩泪眼对泪眼，苏轼心情沉重，“我决不为海外人。”他想内陆，他想中原，他想京都，他想故园，他想早日离开这个化外之地，贬谪之所，“近日颇觉有还中原气象。”君问归期未有期，苏轼卜归期，苏轼之卜，不打卦，他写诗，他一连抄写了八首诗，他对苏过说：如果抄诗，无一个错别字，那一定归期不远了。果然，诗八首无一错，是天不让他出错，还是他特认真不让出差错？反正无错。苏轼高兴得跳了起来：“吾归无疑矣。”

我们看到的，苏轼日子五彩缤纷，我们看到的，苏轼活得活色生香，“知否知否，应是绿肥红瘦。”苏轼展现在我们面前的，是那么怡红快绿，苏轼隐藏在深处的是那么莲子心中苦。如果你单看到苏轼“竹杖麻鞋轻胜马”，看不到苏轼“人生如梦，一尊还酹江月”，那你只是苏轼扯淡者，不是苏轼知心人。

来源：江西水文化编辑部